正是美丽的春天,记者日前在上海采访了著名散文家、戏剧理论家余秋雨先生,他对生命的体悟和睿智,对当下文化心态的焦虑,给记者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记者:记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看过您写的《艺术创造工程》一书,颇受启发。作为一名学者,您在艺术、文化研究等领域内卓有建树。但后来,您走出了书斋,邀游于山水之间,写起了文化散文,又对城市文化产生了兴趣,对这种变化您自己怎么看?为什么会有这种选择?
余秋雨:我是搞理论和学术研究的,后来写起了散文,转向了比较文化和城市文化,后来又陆续做了一些其它事情,在文化思维上,我以为这是非常大的一件事情。文化本来是要征服人们的局限性所产生的一项伟大的事业。但是,如果它占据过多人的时间和生命,那它也是人类的一个悲剧:越发展到后来,文化本身却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排他性、封闭性、狭隘性,文化再也不能给这个社会提供许多宏观的、非常自由的心态了。在很大意义上(我不是指的全部),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致,这样的趋向就越来越严重。本来,当社会产生纷争的时候,文化和文化之间应该起到一种宏观、宽容、协调的作用。但是谁也没想到最大的麻烦是出在文化界本身。文化界闹得不亦乐乎,闹来闹去就和狭隘性联系在一起了。文化人本来应该是气壮山河、非常飘逸、心胸宽广的人,但由于种种原因和我们认识的局限性,文化人越来越拘束,心胸也越来越狭窄、拘束。一个人有没有可能通过对文化的理解让自己变得心胸宽阔一点?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了。比如我们过去往往是在高中毕业时不小心考进大学选择了一个专业,此后这个专业就成为了一辈子的行当,成了追悼会上一个重要的命题。我们在自己不成熟的时候作出了一个不成熟的选择,而这个选择的专业怎么能够限定一个日渐成熟起来的人的思维?这种选择往往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和随意性,怎么可以让慢慢成熟后的自我为这种选择耗尽一生呢?这太委屈自己的生命了。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要克服自己选择的局限性,靠自己生命的扩度和成熟以后的感悟来寻找更宽阔的空间——这点非常重要。(当然有一些专业如果我们不用心钻研,永远也弄不清楚,社会秩序也会混乱。)但总有一些文化人是不受文化局限性影响的,这种人越多,人类属于高贵的成分也就越多。
我记得歌德的一段话:“人类靠的是智慧分出了许许多多的界限,最后要靠博爱来消融这些界限。”我看到后非常佩服,在西方文艺复兴的巨人身上和中国古代文化巨人的身上,总是很难看出文化的界限,很难看出文化在局限着这些人的生命。由于他们没有局限,他们在文化领域里面也就成了最自由的一群人,挖掘到许多界限上面那些属于人类文明最重要的东西,所以他们最值得后人一直仰望。
作为个人来讲,我感觉到我面对的不仅是戏剧专业领域内的问题,更是如何把自己的生命和对文化的理解一起提升一层的问题。在这个问题上确立了我对文体的一个态度:必须超越专业和学科的局限性。所以我开始进入其它文化领域,学习和研究。前不久,我给香港大学的一个数学家的散文集写序,心里就有不少感慨。这位数学家同时是国内戏剧界的人都知道的著名导演,他的代表作是《马》。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讲学期间写《山居笔记》时,和他住在一起。数学家看过一些写作教材之后,居然跑到了上海、北京的几所大学里开起了写作课,非常成功,现在又写了散文。像我这些跨越,相比之下就显得太小了!正由于数学家(导演、写作课老师、散文家)的跨越度这么大,他的散文就具有一种别的散文家没有的洞察力、特殊的逻辑思维和幽默。这些人还有很多,我们只能用歌德的话来解释了:“用博爱去消融了一切,用他的博爱去创造了生命的奇迹。”面对这些人物,像我个人和其他一些文化界的朋友小小的跳跃真是太渺小了。所以我寄希望新一代的年轻人,能够在文化上突破我们这一代人的局限性和界限。应该尽量把它拓宽,做这个时代的“大文化人”!——这不同于我们过去所形容的“杂家”,我们不是要求“大文化人”每个文化领域都懂一些,而是由于他的天才、人性深处的潜力所达到的极限。这正是我非常仰慕和正在追求的一种境界。
记者:您最近的新疆之行最大收获是什么?对与你同行的贾平凹有何评价?
余秋雨:到新疆之前我在黑龙江坐了4天4夜的船,顺着黑龙江的源头直到入海口。我想为它写一篇长长的散文。写北疆的那些被中华文明淡忘的文明。我在写《文明的碎片》、《文化苦旅》中挖掘了一些大家熟知的文明,但到《山居笔记》时就发生了变化,开始寻找关注一些被我们遗忘掉的文明,这个工作还没有完成。在新疆,我也遇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但中华文明、历史书籍没有记载的文明,关于这些我一定会写成散文,奉献给广大读者。
关于贾平凹我很喜欢他,人很纯朴、可爱,对中国文化很痴迷,总处于一种写作的状态之中。他和我到了新疆之后,感触也比较深。他告诉我说:“我在沙漠中见到了我要流泪的景象。”我问他是什么,他说是胡杨树,它可以活一千年,死了之后可以不倒一千年,倒了之后可以烂一千年。当他亲眼看到一棵三千年的胡杨树时,他落泪了。我想这就是一个好作家,能够在自然之中感受到人性之美。对社会上有关他的争议,他持一种大家风范,只顾写自己的作品,这是很难得的。
记者:您对通俗文化和通俗文学持何看法?比如有关三毛,有关金庸……
余秋雨:我认为他们都是有效性的作家。他们成为了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上产生过巨大效应的文学现象。我非常喜欢三毛这个散文作家,尽管她的人格标准有些不健全,但是在不健全的人格中有一种残缺美。她那些在撒哈拉沙漠中写的散文,不管有人多么鄙视,甚至还有人在研究指出她与荷西的恋爱关系是不是真的,专门实地调查她散文中的经历、内容,称她为骗子,我认为这种行为(以及调查者)很荒唐:即使她的那些经历都是虚构的,在文学意义上讲她也不是骗子,荷西是她的寄托,作为一个东方女性,她在沙漠中那种文学体验是真实的、能够震撼人心的。但我认为,三毛之死是和她的偏执、狂热、人格不健全有关系,她缺少一种平常心。
记者:您提到选择性,那么,您会不会参与电视剧本和小说创作?
余秋雨:眼下还没写小说、剧本的打算。如果有可能,我会搞电视剧,前阵子在一些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大多是我的学生“先斩后奏”未经许可私自打上我的名字,让我很反感。如果我以后搞电视剧,那一定是有影响、有效果、有意义、有价值的。
小说是可以写的,但我还没有找到一种形式——在如此紧张快节奏的生活中很多人愿意读下去的艺术。
(根据录音整理)